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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姥
[发布时间:2021-02-19  阅读次数: 4059]

大姥走了,在2021辛丑年正月初五离开了我们。

大姥其实是我的二姨娘。我母亲姐弟五人,母亲排行第四,大姥排行第二。我的外公外婆去世早,我都未见过。所以打从记事起我只知道我的姨娘们和舅舅。大姥这个称呼是我大表哥叫出来的。他一岁多还不怎么会说话的时候就这么叫,后来又被我们继承了下来。从长辈们口中知道,大姥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是老家庐江知名的教书先生。好像祖上是官宦人家,到了民国家道中落。即便如此,外公也是南开大学毕业,大约和周恩来是差不多时间的校友。可惜后来碰上社会大变革,怀才不遇,离世得早。大姥的母亲姓孙,是老家那边的大户人家。孙家当时最出名的是孙立人。

这样的好出身应该会有一辈子的福分。然而大姥出生时正是中国社会剧烈变化的时候。大姥的童年碰上了八年抗日战争,只读了两年私塾,后来大约就是四处漂泊躲鬼子。抗战结束了,她也长大了,最好的读书时间已经过去。大姨娘嫁给了国民党中的知名军官,49年以后去了台湾。外公虽然是个教书先生,解放前也加入了国民党。这样的家庭背景让我们家族雪上加霜。大姥这样的出身加上又没读到什么书,自然不可能嫁得多好。偏偏嫁的男人又短寿,未留下一男半女就走了。大姨娘去了台湾,外婆外公后来相继离世,我三姨娘我母亲我舅舅年龄尚小,于是独身一人年龄最长的大姥承担起了照顾弟弟妹妹们的责任。随着我们这些小辈们先后出生,大姥就像父母一样陪伴着我们长大。

小辈们当中,大姥带得最多的就是我。

我出生那年,大姥50多岁,在乡下自己一个人住着。种着一小片菜地,养着很多鸡鸭。那时我父母已经在合肥安家。大姥在我出生前几周把鸡鸭都卖了,把家当送给乡下的远房亲戚,然后就来到合肥准备带我了。据说我小时候很好带。当然这点我只能听说,我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的。但我小时候的记忆好像高于常人,1岁多的事情,我现在还记得些。记得那时住的条件很差,在合肥的操兵巷,那种老式的没有卫生间的筒子楼。我们家五口人挤在前后连着的两间房里。前面一间好像可以作为厨房用,后面一间是卧室。我记得我睡的床正对着前后两间房中间的门。而在门附近有个电视。我甚至还记得有一次看电视,电视里面循环播放一首歌,唱着一首我搞不懂的歌词。事实上我那时候还不会说话。长大后我才查出来那首歌的名字叫“酒干倘卖无”。

更不可思议的一个记忆是有一天白天,我睡着了,做了个梦。梦见自己是个革命党人被砍了头。我被这个梦吓醒了,还不会说话的我哇哇大哭。大姥就用她的杯子喂我水喝。那是一个大口的保温杯,杯口有当时的我的脸那么大。我在喝水时能看到杯底,那个类似于热水瓶胆的闪闪发亮的杯底,水在之中晃动。

好在这个拥挤的生活环境不久就得到了改善。快三岁的时候,由于爸爸工作变动的关系,我们搬到了西门琥珀山庄附近的职工宿舍楼。当然,那时候还没有琥珀山庄。那是一栋四层楼高的职工宿舍楼,我家住在一楼。三室一厨一卫,在当时来说条件应该很好了。但是由于当时家里经济条件还是很不好,爸妈为了节约钱,加上有大姥帮忙,决定不送我上幼儿园了。尽管如此,我仍然在这度过了最愉快的一段童年。

那时候,我每天的生活大概是这样的。早晨9点醒,在床上赖一会儿,我就会叫:“大姥,大姥!”大姥立刻从别的房间进来,给我穿衣服。穿好衣服吃早餐。早餐基本上是糖打蛋里面放6到8个桂圆,很好吃。吃完后大姥经常会送我到隔壁一个小孩家去玩。那个小孩比我小一点,还没到上幼儿园的年龄。下午,大姥会教我读书认字,或者和她一起去菜市场买菜,或者在家里自己玩儿。我们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无花果树,一棵月季花树,还有葡萄藤丝瓜藤。爸妈还用砖头自己砌了个鸡窝,养了五六只鸡。我负责每天喂鸡。有时候我会追着鸡跑,有时候爬到无花果树上摘果子吃。大姥甚至还在外面的空地上打理了一片菜地。晚上是电视时间,看各种动画片,还有电视剧 ,射雕英雄传什么的。

当然记忆中也有很多花絮。记得有一天早上醒了,我叫了几声大姥,没应。于是自己下床,出来一看,家里没人。吓得我哇哇大哭。原来大姥正在屋外打理菜地。大姥听到我哭声,急得把粪瓢一丢,冲回家,赶紧把我抱起来。

至于读书认字,大姥虽然认字不多,教那时候的我还是绰绰有余的。我是个左撇子,刚开始写字时用左手。大姥硬是把我逼成了右手。记忆中的大姥,能干,心好,似乎从来没对我发过火。大姥做事情很麻利。小到各种家务,洗衣做饭缝缝补补,大到农活儿,种菜养鸡,大姥样样精通。

大姥还有个绝活儿,会通过面相或者手相算命。大姥时常会看我手掌,说我生命线很长,将来肯定会长寿之类的。大姥还给我算婚姻。说我哥哥结婚晚,说我也有些晚,但比哥哥早。说我将来肯定生儿子。我在大姥眼中是个宝。大姥说我聪明,老实,有福气,心好,将来学习成绩好……总之把各种优点都安到我头上。我不知道这是大姥算的还是对我的偏爱。但幼时的我肯定把这些话照单全收。于是那时觉得自己简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。大姥是那时候的我的依靠。只要大姥在我身边我就不怕,感觉没有什么事情是搞不定的。

不久上小学了。我可能真的是聪明。虽然没上过幼儿园,刚进小学时挺不适应,成绩很差。但我很快就找到了感觉,成为班级前几名。学期末拿到了三好学生证书。大姥也高兴。大姥表扬我要努力,以后争取年年获奖。“一学期一张,十学期十张”,到时候她奖励我。后来,我真的做到了年年获奖。不管大姥说的那些优点是不是准确,但这显然成为了我后来行为处事的一些原则,也让我一直努力的学习着。本科,硕士,直到最终读完博士。

小学二年级时,大姥已经陪伴了我七年。大姥说我大了,不需要她天天带了,她要回乡下了。大姥回乡下的时候我心里很难过。好在大姥还是经常回来看我。大姥当时已经是60岁的老人了,但回乡下也没闲着。大姥在乡下摆了个地摊。她每隔两个月来合肥城隍庙批发一些小物件,然后背到乡下去卖,多少赚点生活费。于是每次来合肥的那几天就成了我最快乐的几天。大姥批的物件中有些小孩玩具,她总是会找几个好的给我玩。我可高兴了,反复地玩,玩坏了也不舍得丢。直到现在我儿时的小盒子里还放着大姥那时候送我的玩具。

大姥那时寄居在乡下远房亲戚家里。小学四年级暑假,大姥想带我在乡下住一段时间。我很开心,就跟着去了。大姥一个人住一间房,很简陋。说实话在乡下我生活得很不习惯。但大姥把她最好的招待给我。大姥爱喝酒,我也爱喝,天天中午和大姥一起喝啤酒。白天都是玩乐的日子,我有时候会在房间里看书,有时候和远房亲戚家的小伙伴到田间地头玩耍。但我这个城里的小孩,实在不习惯,看到各种虫子都怕。记得第一天看到一头猪在那里吃食,我怕它咬我,愣是绕了好远走开。

暑假过完后是小学五年级了。大姥还是像以前一样,每隔几个月来合肥批货。但随着我年龄的增长,大姥来合肥批货的频度越来越小。从两个月,到三个月,到四五个月,到半年……我也开始初中,高中……繁重的学习压力越来越压得人透不过气。大姥也在渐渐老去。快70岁的大姥,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麻利地摆摊了。

大姥早就不在远房亲戚家寄居了。同在庐江的舅舅担当起了照顾大姥的重任。为方便照顾大姥,舅舅在他家附近帮大姥租了个房子,大姥在这个小窝里又开始了养鸡种菜的生活。尽管70来岁不能像以前那样麻利摆摊,大姥身体还是很好。2001年暑假,哥哥出国前,我们全家到北京去送哥哥,在北京住了小半个月,到处玩。大姥还跟我们一起上了长城。大姥说她这七十多岁的老奶奶还能爬长城,很开心。

我已经上大学了,变得很安静。我不爱说话,我更喜欢思考。每次看大姥,我也不怎么说话,但大姥只要看到我就很开心。大姥现在很少来合肥,我也不是经常能有机会去庐江看大姥。这样又过了几年。2007年下半年,我人生的大低谷,和谈了一年的前女友分手。很心疼,刀绞一样的痛。我不想学习,不想做事,不想说话,我把自己一个人固定在电脑前没日没夜的玩游戏。大姥很担心我,专门到合肥来看我。我也不想跟大姥说话,大姥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看我玩游戏。玩了好久,我心疼,想哭,还是想挽回。就问大姥我该怎么办。大姥说人是有前世今生的,我这一世和她的情感,是因为她上一世欠我的情。现在她还完了,所以要离开了。我不信,就把前女友的照片给大姥看。大姥仔细看了面相,说这个女孩确实不会跟我终老。我心疼的流泪,大姥又说我2008年会结婚。

第二年,我真如大姥所说,结了婚。

大姥已经快80了。舅舅给大姥租的房子因为要被拆迁无法继续住了。舅舅想送大姥去敬老院。妈妈很难过,不希望大姥去,感觉进了敬老院就不会离开了。妈妈想让大姥来合肥再和我们一起住。但是大姥想来。大姥说她现在老了,来了会给我们添麻烦,她一生不喜欢麻烦人。同时又觉得去敬老院有人照顾有吃有喝挺好。其实大姥虽然快80,身体仍然很好。最终舅舅找了一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敬老院,大姥入驻了。

但这个敬老院在庐江下面的一个镇子,太远了。如果要坐长途车过去,当天肯定无法往返,去一趟很不容易。而我那几年正是压力最大的时候:女儿出生,自己又在不停奋斗搞职称想出国。感觉好像两三年没见到大姥了。直到后来认识了朱总,做了庐江的一个项目。我就夹带私货,那天让张老师开着他的新车把我送到了敬老院。大姥看到我可开心了。把我的手抓着看了又看,揉了又揉,还像小时候一样给我分析手相。我也不说话,就让大姥看。大姥好像耳朵不太好使了,我声音又小,说出来她都听不见。我就听大姥说各种事情,让她自言自语的说。大姥已经80来岁了,虽然耳朵不好使,身体还是很好,走路什么的都没问题。末了,大姥拿出一大堆鞋垫给我。大姥在敬老院也闲不住,把她的缝纫机搬来,做了一大堆鞋垫,说给我们兄弟几个拼命用。我就这样夹带私货看了大姥两次,又蹭表弟的车看了大姥一次,一直到2015年出国。

2016年,我回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辆车,这下去大姥那里方便了。于是2017年跑了好几趟,拿了不少鞋垫。虽然我不愿承认,大姥确实在渐渐变老。大姥说她现在眼瞎耳聋,每次看到我嘴巴动,也不知道我在说啥。然后把过去的事情翻来覆去地讲。我就默默听着。2018年底,大姥在敬老院住了7、8年了,都没怎么离开。大姥跟妈妈说想再来合肥看看,过个年。舅舅起初还担心大姥身体承受不住,妈妈觉得没问题。于是我把大姥接到合肥来。大姥把我们合肥几家亲戚每家都去了一趟,然后说:人是有灵魂的,我这次要先认个门,等走后灵魂再来各家看看,这样门神认得才会让我进来。妈妈说:不要说不吉利的话,你肯定能活到100岁。

可是第二年碰到了新冠,全国都封了。我们也无法去敬老院看大姥。一直到年中我和妈妈在敬老院隔着铁门看大姥。大姥拄着双拐慢慢走过来……该死的新冠,让我整整一年都没法看大姥。2021年新年要到了,我跟妈妈说去看看大姥吧。妈妈说去不了,最近敬老院又管严了。可是第二天妈妈就打来电话说敬老院通知大姥病重,让我们赶紧去。

姨娘妈妈舅舅还有我们这些小辈,大年初一全都到敬老院去了。大姥意识很清醒,只是坐在床上,一天都没吃东西了。不想吃。我想送大姥去医院,这样才能治好啊。但是大姥不愿意去,说她大限已到,自己算过活不过94岁,现在已经到了。又说她一生没住过院,去住院就真要走了。还是姨娘姨夫他们说话有用,把大姥说动了。大姥临走前让我们把她房间里的吃的都清理掉。各种水果,零食,都让我们带走。说她吃不了,不要浪费,给我们吃掉她开心。我看着角落里那台木板都碎开已经不能用的缝纫机,心中暗暗神伤。我扶着大姥慢慢挨到我的车上,然后我们一行十几人,三辆车,往医院开。路上,大姥在我车里问:你们这两天有没有梦到我的灵魂来找你们?一旁的表姐赶紧说:没有没有,大姥你别瞎想,你肯定能活过100岁。

开到医院,当天就住了进去。我没有陪护。妈妈陪护了两天。我每天打电话。妈妈说好些了,好多了,身上的浮肿都消了,也吃了不少东西。医生说全身器官老化,毕竟年龄在这里,但没有大问题。让再住两天就出院。我很开心,初四去接妈妈回家,换岗。大姥确实看起来好多了,自己都说走路有劲了。大姥看到我应该很开心,只是不能像从前那样抓着我的手看相了。临走时,还向我招手再见。

不曾想,这竟是永别。第二天,大姥走了。

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,真来了,心理还是很难受。大姥一生坎坷,孤苦到老。但她对亲戚朋友好到没话说,处处为我们着想。大姥虽然无儿无女,但她很乐天,把我们兄弟姐妹都视为己出。大姥一生省吃俭用,就想着给我们多一些。临走都不舍得喝我们这些年送给她的酒,以至于柜子里存了很多。大姥弥留之际,想的还是把她敬老院里留下的一些能用的东西,让我们拿走。可是,我们要那些东西干嘛?我小时候最大的依靠没有了,我心里那个挂念没有了,那个会说我聪明能干有福气什么都好的大姥不在了。

恍恍惚惚,我也快走过半生了。曾经认为只要努力就能达到,并且认为肯定能付出努力的自己也已经不在了。身上的棱角已经被磨平。有时候觉得,只有二十多岁前是为自己活,而最开心的日子,只在6岁前。

我也相信,人是有前世今生的。希望大姥在下一世能够幸福快乐。我们这些在世的您的牵挂,都会祝福您。